裘帕·拉希莉,这位美籍印裔女作家是最年轻的普利策文学奖获得者。2019年8月,KEY-可以文化推出裘帕·拉希莉长篇小说《低地》,这是继长篇小说《同名人》出版之后,拉希莉最具野心的长篇力作首次被译为简体中文出版。
在印度加尔各答的低地旁,一对年纪相仿、性格迥异的兄弟在这里玩耍、成长。大学毕业后,哥哥苏巴什前往美国深造,弟弟乌达安热忱投入革命,却因杀害一名警察,在低地旁被捕并遭枪决。
本期「可以·深读」为大家带来《低地》中的一段书摘,这段文字描写的是乌达安在低地旁被枪决后,他怀孕的妻子高丽和苏巴什一同去了美国,他的母亲比卓利依然活在对乌达安的怀念中……
水面每天都在缩小:通过露台格栅看过去,水又少了一点点。比卓利看着房子前面的两个池塘,以及池塘后面的大片低地,都被垃圾堵塞得满满的。旧衣服,破布,报纸。妈妈奶品的空袋子。好立克的瓶子,伯恩维塔麦芽饮品和爽身粉的铁罐。吉百利巧克力的紫色箔纸。盛过路边茶水和加糖酸奶的破黏土杯。
垃圾堆在水边形成一道加厚的堤岸。远看有些发白,走近则色彩斑斓。甚至她自己的垃圾最后也扔在了那里:饼干或黄油块的包装纸。又一管挤扁的宝罗兰牌消毒膏。她头上脱落的一丛丛焦脆的头发,从她的梳子上扯下来的。人们一直都把垃圾扔进这片水体。然而现在垃圾的积聚却是故意的。这种非法活动发生在整个加尔各答的池塘和稻田。它们正在被推动者堵塞起来,好让城市沼泽般的土地干硬起来,从而可以建立新的城区,建造新的住宅。繁育新的一代。
这种情况大规模地发生在北部,在比丹纳加尔镇。她在报纸上读到过报道,荷兰工程师正在铺设管道,从胡格利河引来淤泥,堵塞湖泊,将水面变成陆地。他们已经在那个位置建立了一个规划城市,叫做盐湖城。很久以前,他们第一次来到托利冈吉时,水是清澈的。炎热天气,苏巴什和乌达安曾下到池塘里凉快一下。穷人在那里洗澡。雨后,洪水将低地变成一个漂亮的地方,到处是水禽,水清得足以反射月光。
剩下的水已经缩小为中央一口绿色的井,深暗的绿色,令她想起军用车辆。冬天,太阳的热度强烈,而大部分低地变回淤泥时,她看到一些水坑里的水就在她眼前蒸发,好像地面冒着蒸汽。尽管垃圾遍布,水葫芦仍然在生长,顽固地扎根。推动者想要这片土地,必须用火焚烧才能根除,或者用机器挖走。在某个钟点,她从椅子上站起来。她下楼去院子里摘了几朵万寿菊和茉莉花,握在手心里。今年冬天,她丈夫的大丽花还在盛开,惹得人们从墙外窥视,欣赏花朵。
她走过池塘来到低地的边缘。她的步态发生了变化。她已经失去了将一只脚直接放在另一只前方所必需的协调。相反,她走路要依赖身体左右移换,一个肩膀向内倾斜,双脚在地面试探。那个傍晚已经过去足够久远,现在可以讲那个故事了。邻居的孩子们出生在乌达安死后,看见她带着鲜花和小铜瓮走过,都会安静下来。她清洗了纪念牌位,把前一天已经干枯的花扫开,换上刚摘的鲜花。刚刚过去的十月是十二周年。她把手伸进水坑打湿,再把手指上的水洒在花朵上,让它们在夜间保持湿润。比卓利知道她吓到这些孩子了;对他们来说,她也是邻里一种幽灵般的存在,一个鬼怪,从露台上注视着他们,每天在同一时间现身。她很想告诉他们,他们是对的,乌达安的幽灵确实潜伏在这里,在房子里面、房子周围,在聚居区里面、聚居区周围。有一天,如果他们问起,她会告诉他们,她看见他走入视野,在大学忙了一整天后走近这所房子。他肩膀上挎着书包,穿过摆动门进入庭院。胡子依然刮得很干净,专注于他的学习,急于在书桌前坐下来。告诉她饿了,想喝茶,问她怎么还没把水壶烧上。
她听到楼梯上他的脚步声,他的卧室里电风扇旋转着。听到短波收音机的静电声,那收音机几年前就坏掉了。火柴擦在火柴盒上的短暂声响,火焰爆燃,随后消退。他的遗体从未归还,这是他们家庭的最终耻辱。他们甚至被剥夺了向他的弹痕累累的尸体表示敬意的安慰。他们无法为之涂抹膏油,覆盖以鲜花。它没有被他的同志们举在肩上,抬出聚居区,在hari bol的呼喊声中带进下一个世界。他去世后,没有法律诉讼。正是因为当时的法律,警察才可以杀死他。有一段时间,她和丈夫在报纸上寻找他的名字。而即使看到了,也需要证实。但没有找到任何通知。没有人承认这件事。他的党内同志想到设立的小石牌是唯一的承认。他们以太阳给他命名。这生命的赐予者,不求任何回报。乌达安去世后的第二年,也就是苏巴什将高丽带去美国的那一年,比卓利的丈夫退休了。他在黎明前醒来,乘坐第一趟电车向北来到巴布石阶,在那里他到恒河中沐浴。剩下的时间,吃完早餐,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。他拒绝午餐吃米饭,告诉她切些水果,温一碗牛奶代替。这种例行公事,这些小小的丧失,构成了他的日子。他不再阅读报纸了。他不再和比卓利一起坐在露台上,抱怨微风过于潮湿,弄得他总是咳嗽。他阅读《摩诃婆罗多》的孟加拉语翻译,一次读上几页。沉迷于熟悉的故事之中,沉迷于未曾折磨他们的古老冲突之中。当他的眼睛开始带来麻烦,出现白内障云翳时,他并没有费心去做个检查。相反,他使用放大镜。在某一时刻,他提议卖掉房子,搬出托利冈吉,彻底离开加尔各答。也许搬到印度的另一个地方,去某个宁静的山城。也许申请签证,去美国与苏巴什和高丽一起生活。这个地方,他说,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。房子实际上已经空空如也。他们设想的未来已经渐成嘲弄了。她略略考虑了一下。旅行,与苏巴什弥合关系,接受高丽,了解乌达安的孩子。但是,比卓利不可能放弃这所房子,这里是乌达安自打出生就居住的地方,他离世也是在这个邻里。有她最后一次远远望见他的露台。有低地以外的田野,在那里他们夺走了他。那片田野已不再空旷。现在建了一片新房子,屋顶上挤满了电视天线。早晨,附近开了一个新市场,迪帕说蔬菜比较便宜。一个月前,她的丈夫临睡觉之前,将蚊帐系在墙上的钉子上,然后把手表上好发条,好标记第二天的时间。早上,比卓利注意到,隔壁他房间的门仍然关着。他没有去沐浴。她没有敲门。她去了露台,坐着看天空,啜饮她的茶。天空有几片云,但没有下雨。她叫迪帕给她丈夫送茶去,唤醒他。过了几分钟,在迪帕进入房间后,比卓利听见杯子和碟子摔碎在地板上。不等迪帕来到露台找她,报告他死在了睡梦中,比卓利就已经知道了。她成了寡妇,像高丽那样。比卓利现在穿着白色纱丽,没有图案或花边。她摘下了手镯,不再吃鱼。她的头发分路处已不再涂抹朱砂。但是,高丽又结婚了,嫁给苏巴什,事态的转变至今让她目瞪口呆。在某些方面,它比乌达安的死更不容易令人想到,更令人震惊。在某些方面,这是一样的灾难性。迪帕现在什么活都干。一个能干的十几岁女孩,家人住在城外,有五个兄弟姐妹要她帮助供养。比卓利把她的服装珠宝和任何有色彩的东西都给了迪帕,还有她家的钥匙。迪帕梳洗比卓利的头发,悉心排列,使减薄的部分不那么显眼。她和比卓利一起在房子里过夜,睡在比卓利不再祈祷的祈祷室里。她管理钱款,去市场买菜,做饭,收取邮件。早上,她从管井中抽取饮用水。晚上,她确保大门锁牢。如果有衣服需要镶边,她便操作缝纫机;以前乌达安常给它上油,用他的工具进行维修,这样比卓利从来不用送修理店。比卓利告诉迪帕,缝纫机可以随便用,于是,给连衣裙和裤子卷边,为邻居女性缝补衬衫,已成为她的额外收入来源,正如比卓利从前那样。下午,在露台上,迪帕给比卓利读报纸上的文章。从来没有读过整篇,只是几行而已,遇到难字就跳过。她告诉比卓利,一位电影明星做了美国总统。印共(马)又在西孟加拉邦执政了。乌达安曾经痛骂过的乔蒂·巴苏成了首席部长。迪帕取代了所有的人:比卓利的丈夫,她的儿媳,她的两个儿子。她相信这是乌达安安排的。她记得他拿着一支粉笔坐在庭院里,教那些为他们干活、没有上过学的男孩女孩们写字、阅读。他和这些孩子结为朋友,一起吃饭,让他们参与他的比赛,从自己的盘子里分肉给他们吃,如果比卓利没有留够的话。她偶尔责骂他们,他会站出来为他们辩护。
等年纪再大一些,他收集破旧物品,旧的床上用品和锅碗瓢盆,分发给居住在殖民地、贫民窟的家庭。他会陪伴一位女仆到她家,走进城市最贫穷的地区,送药去。如果她家有人生病,就去请医生;如果有人去世,就去安排葬礼。但是警察称他是一个歹徒,一个极端分子。一个非法政党的成员。一个不明是非的男孩。她依靠丈夫的养老金过活,高丽搬走后,他们开始把楼下的房间租给另一个家庭,也有一些收入。偶尔,苏巴什会寄来一张美元支票,需要好几个月才能兑现。她没有要求他帮助,但也没有道理拒绝。这些钱合在一起足够给她购买食物、支付迪帕的工钱,甚至还可以买一台小冰箱,安装一条电话线。线路通不通很难预测,但是第一次尝试时,她拿起电话就打通苏巴什的号码,把她的声音传到了美国,传达了她丈夫去世的消息。事发是几天前。事情来得十分突然,是的,但对她又有多深的影响?十多年来,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里。十多年来,她的丈夫没有谈及发生在乌达安身上的事。他拒绝与比卓利、与任何人谈论这件事。每天早上在河里沐浴之后,他在市场买上一些水果,回家的一路上停下来和邻居天南海北地闲谈。他们两人一起吃晚餐,却从来不说话,一起坐在乌达安遗像下的地板上,却从未理会过它。他们爱过这所房子;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。他们为每一个细节感到自豪,一起照顾它,为每一次变化兴奋不已。它最初建成时只有两个房间,那时这个地区就要通电,人们点亮灯笼准备晚餐。作为英国城市规划的一个典型例证,他们房子外面的铁制路灯还没有改装。每天日落之前、黎明时分,公司都会派人过来,爬上梯子,手动打开、关闭燃气。地基二十五英尺宽,六十英尺深。房子本身很窄,跨度十六英尺。建筑物两侧各有一条四英尺宽的强制通道,然后才是界墙。比卓利贡献了她唯一的财富。她卖掉了出嫁时得到的金饰。因为她的丈夫坚持认为,甚至在生孩子之前就持这种观点——为他们的家庭建造一个住所,拥有无论多么普通的加尔各答房产,比什么都重要。他相信没有比这更大的安全保障了。有一段时间,苏巴什和乌达安睡在一间窗户根本没有窗棍的房间里。因为没有安装百叶窗,所以夜间得用粗麻布钉上。有时雨会吹进来。她记得丈夫用她的旧纱丽碎片擦亮铰链和闩锁。拍打床垫,散掉灰尘。私人浴室建成后,每周一次,他会在洗澡之前清洁它,将驱蚊剂倒入各个角落,见到蜘蛛网就清除。各房间内部,比卓利每天都对其所属财产进行细致的盘点。抬起,除尘,更换。准确地知道每件东西在哪里。在她的监视下,床单都铺得紧紧的。镜子没有污迹。茶杯内部绝无环形茶垢。水是从管井手动抽取的,装满一溜水桶,供一天使用,饮用水则储存在水罐里。在五十年代,他们建了一个化粪池。在那之前,入口处有个厕所,一个男人来把他们的日常垃圾用头顶着带走。三位纳瓦卜兄弟中的老二,梅约大人,曾经拥有他们聚居区所在的那片土地,而且卖给了他们这块宅基地。他是蒂普苏丹的后裔,苏丹被英国人杀害,王国被分裂,子孙被扣押在托利俱乐部一段时间。比卓利曾经听说,如果去英国访问,就可以看到蒂普的剑和拖鞋,还有帐篷和宝座的残片,作为征服的战利品陈列在伊丽莎白女王的某个行宫里。在苏巴什和乌达安一生的最初几年,当时加尔各答属于印度还是巴基斯坦仍然不清楚,这些王室血统的家庭就生活在他们中间。他们对比卓利很友好,邀请她走下街道,进入他们有立柱的房子,请她喝冰冻果子露。苏巴什和乌达安抚摸过他们养在庭院笼子里的宠物兔。在爬满九重葛的凉亭下,他们曾一起坐在木板上荡秋千。到1946年,她和丈夫担心暴力会蔓延到托利冈吉,也许他们的邻居会与他们为敌。他们考虑过收拾房子,到城市里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。但梅约大人的一个侄子仗义执言。他想尽办法保护他们。他说,谁要进入这块聚居区威胁印度教徒,那得先杀了我。但是印巴分治之后,梅约大人一家和许多人一样,逃离了这里。他们的原生土壤变得有侵蚀性,就像盐水侵入植物的根系。他们宽敞的家园被遗弃,大多数被占领或被夷为平地。比卓利的家让人感觉同样遭到了遗弃,它的航向同样偏离了。乌达安没有活着去继承它,而苏巴什拒绝回来。他本来应该是一种安慰的;一个儿子被夺走后,还剩下一个。但是,失去了一个,她是无法爱上另一个的。他只是加重了这种损失而已。乌达安死后他回来见他们那一刻,他站在他们面前那一刻,她感到的只有愤怒。对苏巴什怒火满腔,因为他如此强烈地令她想起乌达安,说话声音像他,仍然是他的备用版本。她曾无意中听到他跟高丽说话,关心她,对她好。当他宣布要与高丽结婚时,她告诉他,这个决定不是他能做的。当他坚持时,她告诉他,他在冒失去一切的风险,他们将永远不会作为夫妻进入这所房子。她这么说,只是为了伤害他们。她这么说,是因为一个她一开始就不喜欢,不想娶进家门的女孩,将不止一次成为她的媳妇。她这么说,是因为子宫里有一小块乌达安的是高丽,而不是比卓利。她说的倒不完全是心里话。但是十二年来,苏巴什和高丽都信守了他们的诺言。他们没有一起或者分道回托利冈吉来;他们离得远远的,躲在别的地方。于是,她感受到了一个母亲能够感受到的最深耻辱,不但失去了一个孩子,而且又将失去仍然活着的另一个。点击卡片即可购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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